人物 | 一千零七夜
文案:楚绳 编辑:XD 图片:车队 部分图源爱驰汽车(见水印)
“灰鲨一的名人堂都快结束了,你还没有讲潘队的故事。你还说过潘队是行政队长的楷模,技术队长的典范来着。”
“我跑路前一定讲!”
“可是你离跑路只有七天了,不讲完就不要走了吧?”
“……”
事实是提到潘博,急切之中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他现在退休后happy生活的照片从脑子里一堆一堆往外蹦。
看着学妹的大眼睛,我不由一阵良心不安,又生怕她拉住我不让我走,我只好说:
“潘队丰功伟绩,在车队的一千天工作,怎可轻慢。今天你且回去,往后七天,每天都来找我,我一天与你讲一个潘博的故事。”
“七天讲完一千天?”
学妹半信半疑回去了。
我盘坐下发愁,心想我一天都憋不出来…
第一天
第一天,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决定去车队问点素材。毕竟赵老师说过,车队不存在囚徒困境,上来就互相卖了。
来自戴荧倾情赞助的潘博黑照
“我要给潘博写推送了,所以叫你们来问问素材…”
戴荧一听,立刻嚷开了:“啥啥啥?潘二杯终于要准备滚蛋了?”
我刚迈进屋里的脚在空中停住了,“什…潘什么?”
“潘二杯啊!带领车队拿了两年冠军杯!”
戴荧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补充道,“——我绝对没有谐音骂人的意思!”
戴荧旁边的潘博头都不扭就开始骂,“你这人智商是不是有问题?”
我顿了一下,把脚放回去,心想,你俩加起来能有三岁吗。
戴荧一头跟潘博开黑,一头絮叨着说,“那年春节就我和田汉青调雷达,本来应该是仨人的,潘博这混蛋竟然丢下我们跑路了….…”
“我有正事!我回家学车了!”
“你***就是找借口跑了,叫我俩扛锅,呸!”
“你智商是不是有问题?我又不会调雷达我留下干啥!”
“我俩吃饭人均90,你要是来立马70!”
潘博嗤笑一声说,“杂鱼!要不是我带你们吃喝玩乐,你俩充其量认识个理工餐厅。”
戴荧反唇相讥:“都他丫怪你干扰我跟汉青讨论学术,天天带我们往外跑,要不咱车都能飞了!”
车队里安静异常,大家憋笑憋得面目扭曲。
我一拍桌子,他俩吓了一跳,立时正襟危坐,但是继续打眉眼官司。
我只好数落戴荧,“潘博咋不学术,倒是你,我可记得潘博费劲巴拉地考现代控制,你还祝人家考个蛋。”
潘博从手机上猛地抬头,说“要不是他影响我学习,我肯定学的比现在好!我设计个控制器,你成天在那嘚吧嘚吧的,你这人智商是不是有问题!”
戴荧嚷道,“你那控制器要不是我嘚吧,肯定挂了!啥都控制不了!”
潘博咕叽咕叽骂了他两句,对我说,“你别问他了,跟他说话影响智商,傻子…”
戴荧扯住他,嗓门拔了一个八度,问我,“你说他是不是傻子?”
潘博嗓门又拔了一个八度,
“他才是傻子!”
“潘二杯!!”
“田拔地!!!”
“反弹!!!!”
“反弹无效!!!!!”
我终于忍无可忍,咆哮道:
“你俩多大了!!!”
他俩闭了嘴,怯生生看了我一眼。潘博戳戳戴荧的胳膊,说道:
“听见没,经理问你多大了,要给你找对象呢…”
旁边坐着的学弟学妹终于憋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我赶紧去把车队的大门关上,免得隔壁车队听见有损我队形象。
等我回来,他俩消停了,把头扭过去,谁也不看谁。
德国赛场上两位失落的小胖子
从这以后就分道扬镳了
我跟他俩聊天的时候常常觉得
自己是个秃头的幼儿园园长
学妹一脸疑惑看着我:“学姐,所以潘队的故事真的都是三岁的故事吗?”
“…明天,明天一定讲点正经的。”
第二天
第二天,我想到了我刚认识潘博的时候。
“如果当初没有潘队,车队应该在灰鲨一那时候就凉了。”
学妹的眼睛睁大了,像猫儿一样的圆,问道,“就那么惨吗?”
“一个检都没有过,回来以后,队员都跑了,箱子卸了车就横七竖八丢在那儿,灰蒙蒙霾得要死的天,整个工作室三天没有人来。”
“新闻憋不出来一个可以夸的地方,总结会劈头盖脸全都怼到脸上,找到的都是问题,看不出来解决方案是啥。”
17年德国赛大败,潘博自己在车队的角落里枯坐了三天,仿佛是眨眼之间无师自通了许多雷霆手段。
那之前他给我的印象完全不深,他不太说话,偶尔说几句,语气也是淡淡的像是滤过的白水,我完全记不得。
但后来,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少有人注意他;他一旦开口说话,没有人能忽视他。
或许是在危急时刻彻彻底底接下了队长的担子,他终于放开了手,雷厉风行开始推进一切他想到的办法。
“后头不知道有没有路走。如果招进来的新人不能够认真踏实地做事,车队不能正儿八经组织工作,就知道混知道摸鱼,完蛋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大龙哥的马丁靴蹬着体育馆天台上的花瓷砖,倚靠在颇有些脏兮兮的栏杆上头,长长吐一口浊气,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缓慢又坚定地说道:
“我马上也要跑路了,你就记住一句话,一切听潘博的。”
于是我就听潘博的,把几长页名单刷刷刷删成一张纸;盯着一群鬼哭狼嚎的人打扫卫生;看着他一趟一趟去找每一个汉青表达过“想要”这一意愿的赞助…最后看着他把一切想要做到的都做完,车队从最初的一团狼藉变成了一个井然有序自动运作的庞大机器。
“他确实是一个行政队长的楷模,他知道一切该做的事,和不该做的事。我做经理做的最好最有用的一件事就是,一切都听潘博的。”
“每次遇到了整体上的大困难,我就去告诉潘博,他也不多说,翻开自己的本子,在记得密密麻麻的条项下头草草添上几笔,说一句‘你别管了,我对付他们’,然后过不几天就给安排的明明白白。”
“那他到底是怎么把一切都安排明白的?”
“这个…明天再讲吧。”
第三天
第三天的夜晚,天是冰蓝色,挂着长长的星痕,我终于想到了潘博最令我震撼的洞察力。
“把一切安排明白的基础就是,潘博,他知道车队的一切。”
“他既能洞察所有的人,也能洞察该走的路。”
“先说人。是因为了解,所以他谁都能安排明白。比如说,汉青这样的兵,小栋是带不了的,非得他潘博才行。”
就像德国赛搬运那个死沉的木箱子,大家走到半路精疲力竭,潘博一声怒吼“油香肉!”然后戴荧汉青HP值突然暴增一样。
又或者夏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后一脸奸笑,对我说“经理给钱买个冰箱呗?再整两个折叠床??——哎,别走,再整个蓝牙音箱!”然后大家干活的积极性真的高了。
又像新港的天艳阳高照,金色的阳光折射到灰鲨闪亮的铠甲上。一丝风也没有,潘博整天整天地跟汉青庆霄蹲在斑驳破碎的灰鲨的影子里。他很少掺和特别细节的技术问题,他只是“陪着”他们。大佬撅了嘴要耍脾气的时候,抓耳挠腮要尥蹶子的时候,车队里头只有潘博能“哄”得住。
“你想咋弄都行。”
乍一看的时候,觉得他净叨叨些废话,这活儿谁都做得来,但是仔细一看,他说每句话都是老道的猎者布下的小径,掐住了七寸,引而不发,又觉得自己不如闭嘴。
就算整天跟在他后面看,我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做到的。换作别人,再有阵旗飒飒,经验老到的传令官,再有尚方宝剑,也没法子这样大范围的律齐高效的整兵,像无数次演练过一样。
又或者是珠海的天色阴沉,只有海风呼啸,湿润又温暖,鱼肚白逐渐融化。
四个车检,每个车检都是潘博戴着副墨镜仿佛幕后老大一样坐在那里。
“卧槽老哥!你别慌!”
一句“老哥”一天能喊一百遍,谁都是他的老哥。
春源期期艾艾看着裁判,其实他心里全都懂,但是就是憋在嘴边争辩不出来,潘博冲进来,在他背上一拍,“老哥,说话!”
志强闷着头一声不吭,一个劲儿摸鼻梁,四个人三台上位机,三个人满头冒汗,只有潘博扎着手望望天,说“老哥们,稳健点,没问题!”
“潘队啊,他说‘没问题’的,一般真的都没问题。”
“那是因为他有把握对吗?”
“嗯,因为他对人的把握和对场面的把握。——对场面的把握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第四天
“如果说洞察该走的路的话,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在闷头走着搞自己的任务,而他负责看路。”
“他不但会‘哄’人,而且很清楚地知道该往哪条路上领。不只是他行政队长的职责所在,而是因为他还是一个优秀的技术队长呀。”
无人车的新方向是哪,车队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会遇到什么困境,有什么环境问题将要凸显出来,灰鲨的技术构架是什么样子,哪些地方是优势,哪些地方是短板,决定性因素是什么……宏观微观,上到大局,下到技术,他心里都有谱。
在混沌初始,没有四季之分,常年泼墨的天空之上,阴云和风雪遮蔽月色的时候,只有潘博看得到月亮,因为他站得很高,已经超越云海。
小栋在跑路之前与潘博有一次长谈,回来以后吃惊地对我说,“我发现潘博什么都知道!他对于技术真的有很深和很前瞻的理解!”
“所以,我们都叫他无人车架狗师架构师啊,那可不只是玩笑哦…”
北理工无人驾驶方程式车队三大谎言:
防松能用五次,七月车能落地,潘博不懂技术。
“哇学姐,潘队那么神吗?”
“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潘博是算无遗策的。”
即使灯火再辉煌,也干扰不了他看向星轨的视线。
他在变局里早早推演出结果,所以糟糕的事情发生时,他很快就稳住了。
所有运筹帷幄的大佬都是金边眼镜的腹黑脸吗?当然不是。
潘博很少会板着脸说话,黑溜溜的大眼珠子,笑嘻嘻的,因此总叫人以为他说什么都是在开玩笑,一群人围一起扒拉着一盒黄焖鸡米饭的时候,他偶然说出一个听起来很逗趣的想法,大家都哈哈大笑,就笑过去了。
但若是你能记得,那以后,或者一两个月,或者一个赛季,或者更久,他说过的预言终将应验。
只不过是车队的家伙们神经太粗,甚至包括他自己,说过了都忘了而已。
我记忆力是稍好于他们的,能记住人一年两年前无意识的话,所以我往往事后回忆起来,直觉得脊背发凉。他从来没说错过话。如果他说的话还没应验,只是时候没到罢了。
他噗嗤一声笑了,“我每次都是瞎说!结果你们都信…”
可他每次“瞎说”的都是准的。
黑土千里,白雪漫天,潘博是最沉着的执灯者。他洞悉所有人的性格特征,察觉所有能走的前路,跨越空间距离和时间距离一一勘破危险,而跟在他后头的我们,就安安稳稳闯出了唯一一道生门。
而我开始逐渐相信, 领导力并非习得,是连他自己都无知无觉的天赋。
“所以学姐,你说潘队有极高的领导力,就是因为他的觉察吗?”
“不止吧,还有像是定海神针那样的作用吧。不论是再困难的局面,一旦他出现了,我就会有‘长出一口气,觉得稳了’的心态了。——具体的故事,明天再讲吧。”
第五天
第五天,我想起来了更久远的事情。
潘博是执灯者,他心意若有万分之一的动摇,手就不会稳。重压多是他顶着,但凡意志稍许薄弱,就会心生恐惧乃至崩溃。长堤拦江,他却能功法圆融,稳妥下来。
天色逐渐暗下来,阴云压向地平面,一阵一阵的雨终于渗透了冲锋衣。
帐篷外淋着雨抱着腿等着的队员狼狈不堪,帐篷里排查不出问题的队员汗流浃背。
五点钟电检即将关闭,右轮迟迟不转。
上位机的每一个按钮都被点开看过,每一个经手过车的人都探验过,隔壁车队能叫来的外援都叫来问过。每一个盖子被拧开时我们都祈祷从里面看到故障,每一次拧开万用表都急切期盼着有一声“有了!”,但是最后一切看起来都完好。
豆大的汗珠子从坤哥通红的脸颊上滑下来,组长学长学弟轮流把旋变线重焊了三次。
——其实都清楚大概不是那儿的问题了,但是没有人停下检查的手,忙着总好过坐着眼睁睁看着完蛋。
如果是核心元件内部出现了我们不知道的问题呢?如果是减速器坏了呢?如果是电机哪根线断了呢?
我抱着膝盖,帐篷里杂乱的脚步声和腕表秒针的走声混合着,是真的要倒在过检前的最后一关了?分明只是一个瞬间,却有无数画面一闪而过。
就这么完了?过去的十几个月和将要到来的?——我再也想不起来其它的。
我想那时候大部分人都跟我一样。
潘博说,“别慌,坤哥你坐下歇歇,我去上个厕所。”
他慢悠悠晃回来,我们呆滞地看着他,潘博挠挠头,问:
“我刚才去厕所的路上想到一个可能,大线是不是插反了?”
所有人腾一下站起来,跑到控制器跟前一看,写着“V”的大线赫然插在“W”口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耳边就响起倪俊的话,“你真以为当时队长是我随便选的?”
第六天
“如果比赛的时候盒饭剩一盒,那一定是潘博没吃。”
我跟潘博一起经过的几次比赛,最大的印象就是,他这个人忙起来常常不吃饭。
到了晚上,我蹲在栅格地板上数盒饭,数来数去就是多一盒。
我嘀咕着咋可能多订了一盒?潘博皱着眉头从外面踱进来,我恍然大悟:“队长你是不是又没吃饭?快吃吧,眼见凉了。”
潘博哑着嗓子,掀了一下眼皮子,说:“我不吃了,我吃不下。”
然后就一屁股坐在P房角落的凳子上。
白炽灯下他的身影影影绰绰淹没在工具架的死角里。
别人发愁的时候,不管他怎么想,他总是令人放松的神色。等到事情看起来解决了,队员们狂欢也好鬼哭狼嚎也罢去闹的时候,他就在某个角落里,又静静皱着眉头想事情了。
珠海庆功宴,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净是拿着筷子戳碗里那块肉,愣是没吃几口,人就不见了。后来等我找着他,他在个角落里想事情。张开五指揸着一碗乌鸡汤,一手按在米白暗花金桌布上,喝出一脸杀气。
“潘队是相当辛苦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多厉害,但是天要塌了的时候总要有高个儿顶着,他应该这么做。”
“——还有句很重要的话,奖杯还有队长女朋友一半,你知道那时候搞灰鲨一、灰鲨二,队长多久没给女朋友打电话吗!”
第七天
最后一天,学妹问我:“学姐,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潘队了诶。”
“这就是他当队长的最后一个步骤啊,而且他一如既往做的很好。”
换届以后他几乎没有再来过车队一步,而我想起了潘博跟我面对面讲的最后一句话。
“招完这批人,给小栋配好兵,我就跑路了。”
他叼着吸管咕噜咕噜喝完最后一口肥宅快乐水,从椅子上一个轱辘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将杯子一掷,开门走了。
杯子应声正落在墙角的垃圾桶里,工作室沉重的暗红色皮质大门被风缓缓阖上。
营盘是铁打的,兵却须得是流水,只有死物才能经得住物换星移。
脚长在人自己腿上,怕的是进了泥潭拔不出来。拖来拖去,拖垮了自己。
抽刀断水,事了拂衣,是难得的清醒和干脆。
他不会再多问一句,我们那以后也再不会相见,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潘队有话要说:
“2015年11月我来到这个地方,算到现在,近四年的时间,这里改变了我的一切;
“这几年说不累那是傻。放弃了几乎所有假期;见过凌晨4点北三环;通宵训练中心不放弃。
“我经历过德国赛的失败,所以我不希望任何人再体验那样的失败;我经历过中国赛的成功,所以我希望所有人能永远体会这样的成功。但我还是会跟每次车队开会时所说的一样告诉每个人,那句老套的话:‘你所热爱的事情,结果不重要,这个过程才重要。’
“我所骄傲的不是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成绩,自己有多强的能力;而是三年多来车队进进出出的几百号人里,都会因为来到团队而变得更好,我是这其中的一份子。”
这一路要感谢所有身边的人
愿我们所有人永远都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后记
行文到这里,已经全部写完了。
潘博,汉青,小栋,建坤戴荧庆霄马宁等等,哦还有我,已经都退役了,再回溯,倪俊,赵越,龙颖等前辈都已经离开工训很久了。
这标志着灰鲨一创始团队的正式终结,所有当年的奠基者彻彻底底成为名副其实的上一代。
如今,灰鲨也即将搬离中关村的工训;未来,会有新一代带领灰鲨远航。
这一别,或是山高水远,从此背道相驰;或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前程;或是烟波浩渺,风流云散。世事难料,只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要问我平生有啥最了不起的愿望,无非是叫上潘队高队董队,二田,马老师赵老师,不爱吭声的坤哥志强小泉泉,庆霄大龙哥,女装大佬徐煜,雏鹰起飞郭凯阳……元旦的时候霸占军车队的屋子煮火锅吃,要最大的那个锅,抱起矿泉水桶往里头吨吨吨倒的那种。要是还有隔壁方程式的老伙计们以及学弟学妹们在,大家围一个大桌,蒸腾的热气几乎看不见对边儿的脸,站起来咣当碰一圈肥宅快乐水,那可真是人生巅峰了。
可惜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