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你看到一堵南墙了吗?

文案:楚绳    供图:XD 潘博 tdy    编辑:XD

  上学期我和小栋从中教旁边过,见到一个人,油光滑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琥珀色的变色眼镜,藏蓝色风衣下是看着质感就极好的细针高领毛衣,骑着辆车灯圆滚滚的电驴,从我俩面前一骑绝尘,转过弯去。
  我嘴巴张成个“O”,呆停在那里。
  小栋还自顾自往前走,被我的手拽得一个踉跄,莫名其妙回头问我,“咋?”
  我盯着那个浅松石色电驴问:“那是不是汉青?”
  小栋嘴巴张成个“◇”,脖子猛地抻成一个火烈鸟。
  “口胡,怎么这么瘦怎么这么帅!!!!”

  我一头走一头想,真是纳了闷了,这庆霄退队生发,汉青退队变瘦,田戴荧退队了又生发又变瘦,感知规划是不是跟车队有仇?(看看隔壁李博文,退队了都胖成皮皮了。)

  我记忆中的汉青可从来没有改变过。
  从塔河,到霍根海姆,到襄阳,到珠海,一直是同一个模样,夏天穿的短袖是洗得掉色的队服,冬天是有点臃肿的湖蓝色卫衣,戴着茶褐色的眼镜,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一直都是雀跃又无忧无愁的样子。
  他仿佛永远都是我第一天进队看到的那个样子——看着像是大一的,接触起来仿佛大二的,我猜他是大三的,最后被告知他是大四的。他在车队里做着硕士的活,桌子上学着的是博士的知识——不过他现在货真价实的是个博士了。

  空荡的工训,没有电机的声音也没有人声,仿佛全都沉入了夏日午后疲倦的酣睡。
  吹去硬盘柜上头的灰,拽出最底格的硬盘插上工作站。硬盘的风扇声在工作室里头回荡起来,和炎炎夏日的蝉鸣混在一起。车队创始时代,那位我已经不确定姓名的前辈所记录的影像资料,便一一展开来。
  16年无人赛车的想法提出为始,每一张合影几乎都能找到汉青,都是一样的形象,仿佛时光是不曾流逝过——而实际上,秦时明月汉时关,自他手上所出的程序,他带过的小队员,他见过的故障、下过的检、趴过的赛场的栏杆、吃过的赛场的齁咸的盒饭,都已经数不清了。

  工训中是不知年岁的。眨眼之间,一年两年三年四年都过去了。
  田汉青这三个字,绝不是单纯历届赛队名单里头一个名字,它已经随着风霜深深地刻蚀在这方土地上,就像铸炼时的一份材料,无法剥离。
  我不知道怎样具象描述这种感觉。
  汉青早已经不常来,出征名册不再有他,新队员认不得他。
  但是如果他出现在车队,一切又都像骨肉相连那样,交融又自然,绝不会突兀而生疏。
  他想在就在,他与灰鲨间任何联系都理所应当。
  你与队长组长们讨论起灰鲨的任何一个部分,都自然而然可以找到当年田汉青在创始人时代做出的贡献;队员们构建起设想的新内容,又理所应当可以向汉青寻求帮助。

  他的名字融进了灰鲨每一寸,他是奠基者,是永不磨灭的内核。

  丁酉年农历春节,工训里头光秃秃的,只有一辆丑了吧唧刚成型的灰鲨,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用的雷达,一个汉青和一个戴荧。

  塔河时代以后,感知的人全都跑光了,只剩汉青和戴荧两个面对一片狼藉和一片空白。
  大过年,汉青收到一个新年任务,调雷达。——怎么调?汉青那时候可是一点儿也不会。
  而比不会调更可怕的是,连怎么学会调也不知道。国内现有的材料是一片空白,费尽门路国外搞来的雷达的相关资料是封锁的。
  分配任务的时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你再看我我就装看不见你,互相推锅了一整天。最后突然发现开会那天只有汉青没来,于是以一个自暴自弃的心态强行把汉青拖过来,丢给他这个摊子,然后不抱希望地一起跑路了。

  山峦迭起的阴影,夜色是化不开的浓墨,厚厚的雪云遮蔽了仅有的星光,大地颤动,海潮般巨兽的气息蛰伏在土石烟尘之中。
  一片遮天蔽日的荒林,面前是赤手空拳的汉青。

  我问汉青那时候一天都怎么过的,他呆想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说:“那时候没别人,就我和田戴荧,然后每天醒了就俩人一脸懵逼对着看。”
  我等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说完了,愕然抬头。
  没等我发问,田戴荧抢话道:“看到中午找地儿吃饭去,回来接着看,看到晚上回去睡觉。”
  他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跟我说,“现在想可有意思了!”
  我更愕然了。
  “后来啊,没得办法一点基础没有,我俩就到处去找,经人介绍终于找到了一个学长大神…”
  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不同于自动化出身的戴荧,汉青本科是功底全无的机械工程——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他的自我探索。而那头汉青还在自顾自说着:“后来天天跑去堵人家,弄不明白的地方就查资料上网课,时间久了我俩还真就把感知规划都搭起来了……”
  我简直无法消化听到的事实。从零起步的无人车探索,国内大多数211实验室要一整个团队去做的东西,无数行代码,GPS,ECU,雷达,种种种种。我完全想象不出他独自一人要如何完成这一切——可之前我们的盲目信任就是成真了,他做到了。

  汉青和戴荧大概也就那么对着看着,最后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写田汉青是一定得写田戴荧的,“二田”说的就是他俩。作为车队最经典的梗之一,“二田”这个单位承载了太多。
  隔壁方程式有个力量单位叫“一孙”,据说是因为那位姓孙的前辈力气太小,别人的力气都是他的倍数,因此被当作了计量单位。而“二田”就相反了。

  德国赛买帐篷,我询问赵老师关于帐篷体积的问题,赵老师皱着眉头盘算了半天,“其实买小的那种3-4人的就没问题的,只要——”他一脸严肃,手心向上缓缓抬起来,我不明所以。
  “——别让那两个姓田的住一起就行。”
  我的眼睛顺着他的手向屋里看过去,汉青和戴荧霸占着俩桌子趴着睡得天塌不惊。

  我倒抽一口气,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从此,“二田”成为本车队购买帐篷的指导性体积单位。

  除了体积单位,“二田”还是食量单位。但是作为食量单位这个功能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像工程中电容最常用的单位是pF而非F,“二田”作为食量单位有些过于庞大了,只存在于传说中。
  传说,二田曾经在民大西路比赛吃饭,从这头往那头吃,谁先停嘴谁输;
  传说,汉青那天吃了一份左一煎饼、一份沙县小吃大排饭、一份沙县小吃馄饨、一大块岩烧乳酪又去五星超市买了一大兜子吃的;
  传说,汉青其实吃了不止刚才那些,但是因为过于震惊,别人都记不清了;
  传说,二田每天都吃菜市场的凉皮卷饼,量多又便宜,在塔河东北菜的菜量对他俩来说刚好;
  传说,机智的队长发现只要吃的管够,二田的干活效率就极其惊人,新港试车时,每天就以晚饭作为诱惑,从此进度一日千里。

  我从打印机里头抽出报名表,一头对队长说,“国内无人车队越来越多了诶”。队长不轻不重得笑了一声,淡淡的说,“他们还有的追呢,当年这些可是汉青戴荧玩了命干出来的东西,够他们追个几年的。”

  龙颖看着德国赛的营地安排直揪头发,嘱咐我买上一箱压缩饼干。
  早上快递送到了,我搬着过来给他们发,汉青看见纸箱上写着的“军用压缩饼干”,仿佛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嚷道:“我不要吃这东西!!!”
  我头大如斗,正预备搪塞过去。龙颖恰好过来,忙跟他解释,“不是让你们天天吃这个!那边买饭不及时,你揣上一块这个,不然回头饭点不定在哪儿饿着呢。”
  他黑眼仁儿滴溜溜转了一下,想了想,嘴一撅,收下了。

  到了下午,汉青砰一下推开工作室大门,兴冲冲奔出来,问道:“经理压缩饼干还有嘛!再给我点!”我正抱着一大摞睡袋艰难地迈过几箱零件,冷不丁听见这句,惊得魂飞魄散一跟头栽过去,“成人一顿饭吃两块就够了!我不是给了你六块吗???”
  汉青把我从睡袋堆里头扒拉出来,挠挠头,嘿嘿一笑说,“还行吧?我吃完了…”
  我爬起来愤愤进了屋,掀开箱子的盖子,自暴自弃地说道“你爱拿多少拿多少吧!”

  戴荧17年暑假刚过就脚底抹油,跑去读博了。
  因此第一届中国赛的时候,二田只有一田抱着电脑坐在赛场里了。
  我们伸长了脖子等着,场边所有的观众也都在呆呆等着,组委会,裁判,都在站着等着。
  等着看这中国第一辆无人驾驶方程式赛车能不能动,等着看这北理工灰鲨的底细,等着看汉青手里握着的RES。
  一动不动的灰鲨逐渐镀上一层夕阳的金色光晕。

  汉青凝视着电脑,终于自顾自笑起来。
  他一松手,红灯亮起,尖锐电机的鸣声呼啸,灰鲨的轮胎抓住赛道,割裂空气冲向终点。

  整个动态赛,汉青一直搬着个小圆凳坐在赛道旁边上。那些堆叠的如天书一般的算法都交错在他的识海中,原始森林中他生生砍出来的那条路越拓越宽,各种场地状况、设备状况,意料中的意料外的各种错误,最终也没能在灰鲨轮下泛起波涛。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不急不缓地移动着,就有铁骑铮铮,千军万马踏破山河而来。

  灰鲨Ⅰ孤零零跑完了全部的动态赛。
  动态赛结束的那天晚上,昏暗冷白的帐篷灯,工具架挤占了的狭小的空间,大雨过后泛着泥土的味儿的夜晚,车队的小帐篷里挤满了人。
  汉青就站在架起来的灰鲨Ⅰ后头,一头盯着电脑,一头回答各种各样的来讨教的人。数不清的赞助商负责人、裁判、车队指导老师站在他旁边,想向他请教问题的,想讨要他联系方式的,甚至于暗搓搓想提前挖走他的。
  汉青摸着自己的鼻子,回答了一整夜的问题,他声音带点沙哑,但是清楚又流畅。谈到困难的技术问题,就不由自主活泼起来,整个人焕发出光芒。若是问到了他不方便答的,他就嘴角微微扬着,温和地笑着瞧着提问的,也不开口,透着点狡黠。
  等到深夜散场,帐篷里的外人都散去,汉青眉毛都没抬一下,依旧是盯着电脑盘算数据。等到挪车,我才发现,他自始至终都站在同一个地方,不曾动过一寸。

  我从那时候起就疑惑,汉青究竟会多少东西?
  17赛季甫一结束,汉青就说要预备退队。立刻车队就兵荒马乱起来,给安排上了。
  队长指派了几个学弟跟他学ECU,安排庆霄去接他组长的担子,安排子睿领人分出他一部分工作来推进新进度,安排来安排去,感知都安排空了,又从电控叫来了人,活儿也没从汉青那儿接完。

  18赛季中段,汉青长久离开北京,前往阿拉善左旗某实验基地参加实验室项目,庆霄也去了石家庄步兵战场。
  灰鲨恰好赶上初次上电,问题百出,整个车队都塌铺了。

  我一推开车队的门,差点撞小栋身上,他仿佛是已经陷入了思维短路的状态,我盯着他也浑然不知。我扭头看看,李子睿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狭窄的过道里盲目乱走。
  我试探着喊了一声“汉青来了”,这俩人立时跟被电了一样蹦起来。
  小栋把电脑的盖子砰一下合上,抄起手机给潘博打电话。
  “进度推不动了,全是疑难杂症,除了机械,各组都得等汉青了。”

  几天后,汉青真的回来了。他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车队,趁着日休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他一进门,就仿佛冷水倒进了油锅一样,车队登时沸腾起来:

  低压的组员围上来,汉青领着逐步查ECU,排找出来错误,低压的抱着电脑冲回去改了;
  接着感知的人拥上来,汉青三言两句安排明白了满锅里汤找不着个豆儿的学弟,把一团乱麻的程序剥出来个线头,学弟抱着电脑冲回去改了;
  后头跟着的是高压,汉青一手拿着外卖吃着,一手持笔,笔尖窸窸窣窣划过纸面;
  而旁边,刚刚改完了错误的低压的队员已经回来排着队了。汉青教完这个教那个,队员学会了就撤下一个补上。

  铁打的汉青流水的队员。
  他跟一阵风似的来了,高强度调车八个小时后,除了制动舵机,所有通讯都通了,感知也稳步推进一大截,他又一阵风似的回了包头。
  车队诸人春风满面,灰鲨满血复活,我目瞪口呆。

  小栋指头捻着线束,跟我说:
  “跟汉青调车一天,比综合电子那门课一学期学的都多!”
  我俩一齐看着汉青背着包跑去赶往包头的车,懒散的日光把他的背影拖长,凉丝丝的风闯进来。

  一剑能挡百万兵,说的也就是汉青罢了。

  后来我终于发现,如果汉青掌握的只是一些有限的东西,早晚学弟学妹可以学完;但是汉青自己的学习能力是无限的。(就像汉青在德国赛营地做饭,自己做的永远没有吃的快一样)大半的人向汉青学习,都是取走的不如他新汲取的快。
  车队的,北理工的人,学习能力当然很强,但是汉青的学力流露出的一角可供猜测部分,就已经令人心惊,不敢置信。超越段位和年龄的前例并非没有,可难有人能做到他那种程度。

  细究起来,是因着他的赤诚,单纯,全无杂念,一心向往科研。
  戴荧是从来不畏惧撞南墙,汉青大概会拆南墙而不足,最后自己去满世界的找新的南墙来拆。

  人有执念,有欲,有求,便有杂事趁虚而入,扰乱心神。有的人生来对权利敏感,有的人多愁多思,有的人重视责任,而汉青似乎所有的技能点都点到了科研上,别的一概不想懂。感兴趣的东西可以让他不吃饭,不睡觉。“辛苦”是什么东西,他甚至可能没有概念。

  汉青对着电脑嘿嘿的傻乐,潘博跟我说,“看见没,估计他心里全是技术梦,科研梦那种…”

  Boys never actually grow up.Their toys just get bigger and more expensive .
——汉青是这句话最精纯的体现了。

  我看着汉青抱着死沉的电脑,扑腾着两条腿儿,围着航母转来转去,对着电脑皱着眉头跟程序置气,不由笑出声来。什么百日亮剑地面航母,什么威风凛凛的灰鲨,什么震慑的沙漠铁骑,在他眼里大约都是个大玩意儿。

  是纯粹到极致的科研者啊。

  若是单凭着他的工作成果去脑补汉青的形象,那肯定是要出错的。汉青是一个近乎天真还带着点烂漫的人。

  我进门看见新入队的一群小学弟们屁股沾了三分之一个凳子,两手放在膝盖上,战战兢兢地坐着,心下好笑,问他们,“你们在干啥啊?”
  小学弟一脸严肃地回答:“我们几个要接手ECU的工作,组长说田汉青前辈要过来指导我们。”
  话音未落,车队的大门夸叉一声响,汉青穿着帽子半翻着卷成一团的宝蓝色卫衣,一手拎着一盒三顺韩式炸鸡一手抱着电脑冲进来,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脖子看着学弟,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是你们要跟我学ECU是吧?不好意思来晚了点,你说你说!”
  学弟瞠目结舌。我干笑了两声,说:“这位是田汉青。”

  学妹疑惑地看着感知围成的一个圈圈,问我:“听说他们感知组开会都是脖子上架着张嘴就来了?”
  我看着汉青,他一手拿着张白纸,一手举着根笔在空中画着圈,镜片上映着电脑上走马灯一样飞跑的数据,口中滔滔不绝,说的全是我听不懂的话。
  “他们确实是不写报告的。” 我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但是汉青是什么人啊,他站的那么高,做没做东西,他就像那讲台上的老师看作弊的学生一样,清清楚楚。

  哦,如果说汉青的脑袋里都除了科研还能惦记什么,大概就是女朋友了。
  襄阳赛头两天,汉青连蹦带跳溜到我跟前跟我说,“经理,我请一天假!”。
  我正往本子上记着账,记得头疼,一头记一头问他,“怎么啦?”
  “我女朋友顺路来看我啦!!!”
  “行,你啥时候回来?”
  等了半天不见他回话,抬头一看,他一脸傻笑,眼神不知道看着哪里,魂早飞到女朋友的来路上了。我盯了他半天,觉得从他脸上生生看出来一个具象化的“(/≧▽≦/)”,他才陡然把魂给收回来,一脸笑刹不住,尴尬地问我:“经理你说啥?”
  我头更疼了。

  潘博跟我说过,汉青女朋友说车队就是个小三。
  汉青跟我说,那阵子在车队几乎没有陪女朋友出去玩过。
  我想,别人是军功章有军嫂一半,车队大概是奖杯有女朋友一半吧。

  星河渐沉,月影西移,塔河的夜雨逐渐停息,霍根海姆的天将明时,襄阳帐篷的灯火次第熄灭,珠海的风拂过马场。
  汉青说车队给了他许多见世面的机会,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头落满了闪烁的光芒。

  我相信他无论何时都可以回望,渡尽劫波故友在,陌路按剑共恩仇;我也相信,车队带给了他珍贵的记忆,他带给了车队珍贵的记忆。
  他与这儿,永远是共通的,是相融的。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他从这儿出发,以勇敢,以执着,以不合时宜,以纯粹光明,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