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大雨满弓刀
文案:楚绳 编辑:XD 供图:XD 部分图源爱驰汽车(见水印)
19赛季第一次全体会,一个人贴着墙根摸进来,溜到我旁边悄悄坐下。我撑着眼看了半天,一拍大腿,“庆霄!可太久不见了!正好,我要给你写传记了!”
庆霄哭丧着脸说:“啥?我这是被迫退队了吗?”
我心想,不是强迫你退队,你这样忙碌,人总要恰饭的嘛!
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哪里奔忙。但是一定依旧是紧皱着眉头,一贯严肃又认真的神色。
汉青和戴荧最早敲下灰鲨第一行码的时候庆霄还不在队。后来汉青和戴荧逐渐被实验室拴住了腿,能往车队来的时日越来越少。潘博在车队揪了半天头发,决计把感知和规划两个组二合一,这一合,感知规划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懒洋洋的骨瘦如柴的大狮子一样,掀眼皮看一眼,就教人背后发凉。
庆霄在那个时候伸出手,接过来这一口大锅,他背后是自己的实验室,前头是新的赛季和新的学弟,撑起来一把伞,抵着扑面来的千钧之力往前蹒跚走去。
汉青调车的时候,庆霄(左一)可以趁机吃瓜
外面一道闪电,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砸在脏兮兮的窗子上。院子里的尘土和落叶溅起来,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连成珠串打在残破的砖石上,外头传来了塑料广告布被风撕破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坐在车队收拾招新的报名表,果不出所料,每次招新,无数学弟学妹甚至于学长学姐都是冲着感知来的。分类整理出来,其他几个组的摞起来也赶不上感知一个组的报名表厚。我捏着那一摞厚厚的纸,等着庆霄来。
无人车,路径规划,环境感知,真真切切的大热门,名义上说着大佬都汇集在这里,必然如鱼得水,肯定不会像底盘电控一般捉襟见肘,但是,车队什么时候有过容易的活计呢?
车队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庆霄趿拉着拖鞋,抖了抖伞骨几乎被吹断的一把黑色格子伞,丢在门口走进来,说“报名表给我看看罢。”
他翻检着报名表,哗啦哗啦的翻页声散落在外面雷鸣电闪里头。
“这些都招进来,现在急缺人,我多带一个少带一个,没什么区别,肯定,最后留不下多少”,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眼镜甩了甩上头的雨滴子,冷笑了一声,嘲笑一般说,“反正该走的都要走。”
大雨愈发的急,雷声响彻旷野。
那时候我对感知的工作很没有概念,想接触其实也不太容易。别的组的工作总是围着车打转,感知的人则是在屋里挤作一团,围着大佬打转。
科创团队,一件一样,事事都要有人扛旗作先锋。譬如底盘电控就是车队的根,牢牢抓住了土地向下伸,盘根错节立稳了脚,汲取不到营养哪个都别想活;那感知就是车队的枝干,一眼望过去,巍巍然堂堂正正,又神秘又敞亮。
白板上使马克笔写满了工作进度,别的组一条一条看过去,大家纷纷颔首,“说的对就是这么干!”,指点到感知写的进度,明明都是汉字,拼起来愣是看不懂说的是啥,大家对视一眼,见着对方脸上明晃晃四个字“我也不懂”,放下心来转过头,又纷纷颔首,“大佬说的对,就是这么干!”
这种时候就尤其依赖了感知的组长。前几个月别的组,机械电控电驱动,都互相赶着,你若是拖了进度隔壁组的组长拎着液压钳来追杀你,就问你怕不怕。感知却可以偷偷摸鱼,但是若是到了点儿了,灰鲨已经落在你面前,其余全队眼巴巴望着你,那之前摸的鱼全都要付出代价。
我一直认为,庆霄是一个很合格的感知组组长,是最典型的优秀的组长之一。
被围观调车的压力大概是很大的
一个车队如何成功?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车队也是。队长干队长的活,组长干组长的活,队员干队员的活,车队就成了。
之前的人物我写过戴荧,写过马宁。黑白分明的一盘棋,戴荧大概是士,国士者,承天接地,开荒拓土;马宁是车,披荆斩棘,勘破僵局——但他们都不那么像一个组长。
往期人物:
马宁篇——人物 | 他背着八口锅
田戴荧篇——人物 | 南墙,撞起来痛吗?
庆霄呢?他是那个最像组长的人。
组长必然力能扛鼎。
队长是要盯住了大局,队员是要干好了分到眼前的活,组长则是要筹谋规划,顾得了组员,看得到进程,前线要冒着火力捡七零八落的锅,后方要负着责任,担着进度。
17年中国赛回来,襄阳担惊受怕冻了八天,回来的队员都是倒头就睡。我黑甜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看见手机明明灭灭的消息提示灯,揉了揉眼睛,一看:
群名——“中国赛感知组”
文件——《无人驾驶方程式赛车无人系统技术方案17中国赛总结》
来自庆霄。
我戳开一看,密密麻麻几千个字儿,今年出了什么问题,明年要如何解决,隔壁车队用了一些什么好东西,明年可以考虑改,阅兵一样列得清清楚楚。
我心下犯嘀咕,这刘庆霄是真的不需要睡觉吗?
看到最后,文件结尾,赫然是几个加粗加大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想到他看着电脑的时候如临大敌的表情,几乎笑出声来,能想象到他敲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抿起来的嘴唇和皱起来的眉头。
他看起来懒散,但实际上面对荣誉和科研,他是那样的严谨和端正。
那时候在赛场,车没过检,落不了地,感知的没有任何可以做的,只能空等。有的人打游戏,有的人看书,庆霄什么也不干,就搬个凳子,在P房外头一坐一下午,或者是在检区外面,和队长俩人顶着风站着,一站两个钟头。
他知道问了没什么用,也不问,就在那里看着等。第二天中午电池检的裁判看了一眼,说,“这个不行,你们还需要再改”,我走到检区栏杆旁边,庆霄和队长满眼急切望着我,我说,“还是不成”,就走回来继续帮忙。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庆霄抬起袖子从自己的眼角飞快一抹而过,眼尾有点发红,瞬间又不见了。
我当时就愣了。也就那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庆霄对于灰鲨是多么的殷切,他又是以一个究竟有多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比赛。——远非是表面上那个开玩笑时露出一排白牙,说“凉了!”的家伙。
检区外面的庆霄
P房内疯狂修车,P房外心神不宁的庆霄
过年的时候,我问组长们:“有无想对队员们说的啦?”别个组长歪缠一通,甚么“不搞基,做好狗”,甚么“组员们电控组组长了解一下”,庆霄发来一段——
“祝队员们在新的一年里:脚踏实地学习,积极踊跃创新。以严谨的科研态度,续无人车队辉煌。”
一个标点都没少。
当然,庆霄不是一直那样严肃的。不在感知组工作的我更多的时候看到的是称得上“嬉皮笑脸”的他,和作为一只纯种猫奴的他。
暑假的时候撅着屁股在猫后头跟着,点头哈腰抱着一袋子猫粮,请着猫主子来吃。那时候隔壁那只大橘“老哥”还在,庆霄在车队的小格子里头存了一堆粮,外头是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响,老哥优哉游哉昂首阔步在基地和旁边加工中心的栏墙上头,他就撕开一袋小鱼干,连哄带骗地叫它下来。
拿张卫生纸铺在地上,小鱼干的香味散开,老哥伸出舌头慢悠悠舔一口,庆霄看着它吃。
那时候庆霄紧皱的眉头一松开,眼瞳黑沉沉的,垂着眸看着大橘,没有了盯着电脑的狠劲,净是温柔的神色,连下巴的线条都柔和下来。
屋里面的学弟扯着嗓子嚎他的名字,叫他过去,他一怔,对旁边蹲着拍蚊子的我嘱咐道“吃没了给它添上,这袋剩三分之二的时候停,剩下的给方程式的人”然后站起来就步履匆匆往屋里去了。我蹲久了猛地一站,两眼直发黑冒星星,赶紧又蹲下,老哥看我拿着那袋猫粮,冲我咪咪叫,我赶紧又给它添上。
等过会子一进屋,他的嘴角绷成了个直线,又恢复了原来严肃冷静的样子,刚才模样一扫而光了。
组长要以一当十。
到了赛场上,能进赛场的人只有五个,庆霄和汉青一人抱着一台外星人,蹲在基站旁边,一蹲就是一下午。程序出了什么毛病,别人统统帮不上忙。
有的人只需要搞清楚自己做的那一块,但是汉青和庆霄,他们什么都得知道,必须要知道。设计答辩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带,就带着自己的大脑去了。
我见到的他就是对答如流,滔滔不绝,没了赛道起点抓耳挠腮的愁容,眼中尽是些坚定的明光,裁判们纷纷点头称是,满意离去,庆霄终于露出了久不见的笑容。
设计答辩现场
中国赛的夜晚是我不能忘记的情景。滴滴答答的细密的南方的毛毛雨,密密麻麻挨着的帐篷,四角漏进来的冻人的风,夜深以后寂静的赛场。
精疲力竭的底盘和电控的组长盘坐在沾了泥的栅格地板上,低着头对扣着手,阖了眼歇着。
没有人说话,庆霄他俩弓着背坐在马扎上,只有键盘声噼里啪啦的,我几乎以为自己听到的是静静燃烧的篝火声。
黑夜和白天就像两只猫,一白一黑,安静地蹲坐在庆霄和汉青的肩膀上。很多时候他俩不需要讨论,只对望一眼,就明白下一步怎么做。
汉青跟我讲,“他特别能干啊,很能刷夜的啊。那时候德国赛回来就我俩啊,他工作起来又那样的认真,刷夜也是,必然了吧。”
感知组本来就令人头秃,庆霄简直变本加厉。何况庆霄自己还有个坏毛病——着急起来的时候挠头。这可就更是不妙了。
灰鲨不动,猛虎挠头
庆霄一个趿拉着拖鞋懒懒散散的人,也开始晃着女朋友的袖子打着滚要求给他P照片,别的地儿不P,眼中只有发际线。女友看着他的头发仿佛秋后吹落北风中的叶子一样萧瑟,不由也暗着急上火。小姐姐是秉着科研的严肃精神,一条目一条目查询,一样一样做实验。什么霸王护发什么柳屋育发液,不要钱一样往庆霄的大脑袋上招呼,庆霄那想出了无数机窍的聪明的脑袋瓜最后还是变成了生发水的试验田。可惜每每路上偶遇,我仍然觉得他的头顶瘠薄得萧瑟,仿佛是戈壁滩上的风滚草,弱小可怜又无助。
前几天我在路上,竟然看到田戴荧,一头秀发晃得我眼晕,那时候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退队是真的生发的。要不是怕被队长打死,真想打电话立刻告知庆霄这个消息,料想他和女友查遍万方知网,也想不到这个好法子。
组长还更是继往开来,承上启下的一座桥。
车队不缺大神,但不是每一个大神都会教。众多大佬皆是天才,灵光乍现就变成一行行耀目的码,我见过许多人,学习本身近乎直觉,又该如何去教?
然而庆霄十分的不同。
泽文跟我讲,“庆霄学长可以带着你从很简单的东西开始讲,向下挖,一个劲的延伸。”
我想或许是因着他自己本领高强,可以高屋建瓴,一通百通;
又想也是因着他乍一看凶巴巴,其实是个很耐心,也很乐意传道解惑的好前辈。
总归是,感知下一波的组员们成长得很快,这尤其得难得。
每次全体大会完事以后,感知的孩子们就把车队最大的一块地儿都堆满,围着庆霄问这问那。
如今,庆霄是不常来车队了,感知组也不是当年那个要他和汉青熬着心血苦苦支撑的感知了,业已是一个有条不紊,八仙过海的感知了。
现在其实我也不常来车队了。偶尔几次推开车队门,常发现走道挤得满满的人,过不去,有时候是感知,有时候是电控,有时候是国顺屁股后头跟着一大串小弟在屋子和门外的灰鲨间转来转去,我就觉得,我是明确看到了车队的未来和希望。